第25章 狭路相逢(三)

半江尘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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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便是卞老爷口中那食不知味、夜不能寐、魂不守舍、整日躲在房中角落里瑟瑟发抖、口中还念念有词说被鬼魅缠身的卞公子。

    他见有人进屋,先是惊恐地一直朝榻底钻,继而猛爬起身,胡乱抓起桌上的花瓶胡乱砸过来。茗城一躲,花瓶在她身后哗啦碎了一地,他又张牙舞爪地朝她扑过来,试图掐死她,却被她指尖轻轻一点定在原地。

    她无奈地摇摇头,手指在其额前快速画出一道符。那金符随即消散在他全身,卞公子目色逐渐清明,而后眨了眨眼,简单望了望四周,又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佳人,垂涎地搓着手:“你又是我爹从哪买来的姑娘?今夜是要……”

    “荒唐!”茗城面带鄙夷,转身平静地走到门边,任由日光打在自己身上。借着光明,卞公子仿若看到她周身有仙光萦绕。

    “你便是那……圣女!”

    她回身看了看这个惊愣的男人:“以后记得善待他人,尊重女子,莫再那般轻浮。”

    卞公子若有所思地坐到椅子上,再开口时,声音幽远细微:“圣女,我遭逢此事,是……报应么?”

    “天道无暇给你报应。”

    “可……可是……古往今来都是男子为尊,我纳妾、找花娘,这又有何错?”卞公子仍有不甘,“我不过是动了些色心罢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便是你今日之苦的根源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可有问过那妾氏她是否愿意?她被你白白耽误一生,她又有何错?还有那鬼新娘,你若不去轻挑,她又何以会将你掳去?”茗城正声道,“天地以阴阳为基,方能生出无限万物。天道本无男女之分,男尊女卑亦不过是后世俗念所冠——你或许无法改变他人想法,却可以阻止自己继续错下去。”

    卞公子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“你记住,生而为女子,她们多有不易。不仅是无法掌控自己的一生,还无法出头,稍有错处还会被世人诟病。若有朝一日,她们也能进入学堂,平等受教、参与国政,那必定会有另一番繁荣之相!”茗城脸上露出的意气风发,一如昆仑往昔,“希望从今以后,你能对此有所改观。”

    卞公子踌躇片刻,朝茗城深深一拜:“是在下狭隘了……圣女一席话,着实令在下受教。明日,我便找那位妾氏好好说说此事,听听她的意愿。”

    茗城未答,而是默然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“多谢圣女救命之恩!”卞公子不禁屈膝长跪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卞老爷带着几位仆从来寻茗城,见房中的儿子长跪不起,喜极而泣。他撑着伞踉跄上前,但见庭院中央的石桌上,绸娟展开,当中的白玉锦盒在绵绵细雨中温润柔和。

    卞老爷揉了揉眼睛,令仆从上前将其慢慢打开。宛如彩玉的玉果,静静躺在锦盒之中,耀着斑斓光芒。

    玉淑林是誉华宫往瑶池寒地的必经之地。昔年,茗城每次去偷跑去瑶池捉螃蟹,都会路过此处。

    白雪覆盖的林地,是一片片结满如五彩玉石的玉淑树。每到大雪纷飞的时节,便是玉果成熟之期,那玉果颗颗分明,连成片时,甚是迷人。

    此刻的风西城街市上,人行往来连连不断。茗城悠然向前,手中收起的纸伞随白色裙摆微微晃动。细雨轻轻飘落在她的青丝之间,凝成一颗颗晶莹水珠。

    她抬头仰望九天,仿佛又回到那个雪花纷扬、五彩斑斓的玉淑林中。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细雨才停,半胧溪月的大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闭。

    鬼新娘抬头,白色身影脚步沉沉地走进来,将许多打扫工具一股脑地放到角落里,又将一匹布扛到她身旁,重重落到床榻上。一时间,满屋尘烬飞扬,茗城不得不捂着口鼻跑到屋外不断咳嗽打喷嚏。

    她意外于这位天神居然真的要为自己打扫房间,更不解于她带来的布匹,便呆呆坐在床榻边缘,等茗城再次进屋,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憨笑。

    而后她继续看着这位天神便如普通凡人女子那般,挽起长袖,从枯井里提出水,拎着四下漏水的木桶,踉踉跄跄晃进屋子,有模有样地使劲擦去每一件陈设上的泥尘。

    “你为何不用术法除去那些灰尘?”鬼新娘终于没忍住好奇。

    茗城反复擦拭几遍茶桌之后,它终于露出了原本的木色花纹:“这世间,有许多比使用术法更有趣之事。”而后抬头看她:“一挥手便灰尘尽除,不是很无趣么?”

    鬼新娘一时语塞。她看着茗城在掸去挂轴的浮尘时,却因挂轴太过老旧从墙上忽然掉落,而扬了自己一脸灰烬,不禁开怀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从前在誉华宫,也是这般有趣么?”鬼新娘的脸上,笑容依旧,仿佛已许久没这么开心过。

    “从前……”茗城撑着扫帚擦擦汗水,不禁自嘲摇头,“无趣得很!”

    “无趣?”鬼新娘有些难以置信,“那么厉害的一个人,怎么会无趣?”

    “仗着自己修为高,四处打架,说好听的是斩妖除魔,说难听了便是惹是生非,最后被人在胸口上捅了个洞,这不算无趣?”

    “这说明你心系苍生、为民除害,是正义之举,怎会无趣呢?”

    “可是后来,我与这伤我的小女孩母亲结下了梁子——都三百年了,还时常找我麻烦呢!”茗城耸了耸肩。

    鬼新娘稍作思考,茅塞顿开:“你说的是蜘蛛精?”

    茗城清眸微亮:“你知道蜘蛛精?”

    鬼新娘怔然绝口,转望向窗外,不再搭话。

    霞光熹微,屋内逐渐暗下来。茗城将陈旧不堪的床幔换下来,重新挂上新裁的布匹,又将她床榻上的床单换成新的,整个屋子里,瞬间焕然一新。

    她将换下的旧物尽数搬到院子里,轻点手指,瞬间尽消:“你的用物不便出现在这庭院之外,只能都毁了,别介意!”院子里,茗城向屋内高喊。

    鬼新娘未回答,只是呆呆看着她忙前忙后,最终把那已破不成形的水桶放回原处,才再次走进屋子。

    “天色已晚,今日我便先回去了。”茗城轻笑,令鬼新娘心生暖意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她迟疑俄顷,又突然开口,“我呆在这院子里已经千年,从人变成了鬼,又被他人……追来追去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恨……”她目露凶光,许久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恨,因为恨,是人的本能,是人心最初的情感之一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曾知晓……我当年是被迫留在这半胧溪月之中!”

    千年之前的昱亭王乃是荒淫无度、狂妄自大之流,不仅在朝堂上亦常有犯上僭越之举,还不喜庙堂,十日有九日都会告病在府,以图风流享乐。

    忽有一日,他听闻这风西城内有一绝色倾城的女子初长成,色心而起,誓要将此女强抢至府中。而那女子待字闺中时,曾有一位青梅竹马。只因其早已有了两位阿姐,再加上其母一心只念贵子降生,于是终日将她视为赔钱之货。如今听闻王爷要纳妾,草草将她扮上红装,为她灌上迷药塞进一顶破轿,便一路送至王府后门。

    可当女子被王府的家丁粗暴关进那名为半胧溪月的庭院里之后,却再见不到半个人影。年仅十五的她,便在那凄冷潮湿、阴森可怖的屋子里,忍饥受渴地挨了整整三日,才被一位恰巧路过的侍女发现了响动,并送来了餐食。

    女子从侍女处打听才得知,那风流的昱亭王在她入府的当日,便跑去了那花街柳巷寻欢作乐,早已将她这一两银子买来的赔钱之货忘在脑后。

    之后的日子,女子在这陌生的王府中,受尽欺凌。没人在意这个侍妾,只将她当做受气后的撒气工具。可怜她终日负伤连连,却无处倾诉。

    后来,她想过逃跑,可枯瘦如她,一次次逃跑,却一次次被抓,抓回来便又是一顿毒打。旧伤复新伤,她的皮肤几近溃烂。

    再后来,她想过在这王府中努力活下去。没过多久,昱亭王再次犯上。圣上对他忍无可忍,盛怒之下便下旨将其贬黜。之后虽仍住在王府内,地位财富却大不如前。

    王爷颓败之中,无意间发现了这府中的国色天香的女子,欲一尽缠绵,却惹得王妃勃然大怒,认为她乃是这王府中的不祥之物,于是差人带来了她的家人以及她昔日的青梅竹马,令他们对她百般羞辱。

    此时,距离她入府已是过去三年,昔日灵动婉约的女孩,如今虽才过十八,却已是人老珠黄之相。那一脸嫌弃的母亲与两位姐姐,非但不心疼,反而对她拳脚相加,大骂她是个不祥之物,还有那青梅竹马,更是抛下一句“贱人”便匆忙离去。

    一时间,她成了遭人唾弃的罪人。万般心死之下,她选择了投井自尽。

    临终前,她换上了入府那日的嫁衣,并在自己生死弥留之际,以自己的一身血肉,为这整个王府下了一道诅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