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 田氏彩云(一)

半江尘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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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你们听说了么?老刘家的生了!是个女娃……”

    客堂靠门一桌,跑进来的中年男人兴冲冲道,而桌旁另外二人,本还一脸兴致盎然的神情,在一听到是女娃时,瞬间便没了兴致,空气随即冷了下来。

    傍晚时分的度邑城,凉爽舒服。

    云时与茗城、白玉尘自门外归来。借着傍晚的清凉,他们将这小小的县城简单探查了一番,不过一炷香的时间,便已走遍全城。

    这城中百姓多以农耕为生,街市上的店铺,也多以售卖粮食、蔬果与农具为主。不过,此地虽没有春香楼那种风月场所,却有两处赌坊、四处酒肆,是当地百姓最常光顾之地。

    还有他们所居住的宅子,通常都是些简陋的茅屋。稍微好些的,会用土坯砌上土墙,歪歪扭扭盖成土屋,再好些的,诸如酒肆赵老板那种,是带着庭院的瓦房。

    相比之下,最为豪华的高门大宅,全度邑城也不过两三处,是城主与其妻妾的宅邸。

    “这位老刘家……可是城东头的那个老刘?”不觉间,云时竟凑了上去。

    面对他的攀谈,三人却齐刷刷向他投去极抵触和厌恶的目光,待其中一人往桌上扔了几个铜板后,同时拂然而去。

    “真是些怪人!”白玉尘站在门边,目光随着他们一路飘向远处,小声嘟囔。

    此时的客堂内再无他人,只有云时坐到熹微的霞光中,环抱着双臂分析。

    “不知你们发现没有,自我们来到这度邑城开始,见到的每一个人,看我们的眼神都是非常不友好,敌意非常大!”

    “他们可能是比较排斥外人吧!”

    白玉尘坐到云时对面,抓起一只茶杯,用力吹去上面的浮尘,再扭起一块袖角擦擦杯口,倒上茶水大口喝下,又大口吐了出去,咧着嘴吐舌头。

    云时嘴角一扬,展开谑笑,手指横向茗城:“她那么爱喝茶的人,至今都没碰过杯子,你居然还敢喝,勇气可嘉!”

    茗城抱着双臂斜靠在门边,望着三三两两经过的路人,霞光在她身上勾出一圈柔和的橙色轮廓。

    “反正明日我们便离开了,忍忍吧!”云时看着白玉尘猛擦嘴角水渍,安慰道。

    此时的门外,突然奔来一个形色匆忙又慌里慌张的女子,抬头看到茗城时,径直向她冲过去,抓起她的双手便用力向外拉,嘴里还念念有词。

    “女儿啊,你怎么到处乱跑啊!为娘的该有多担心啊!天快黑了,我们快回家!快回家!”

    惊了一跳的茗城一边挣扎着后退,一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。眼看她被拉出了门外数步之远,云时与白玉尘快速赶了上来,用力扯开二人,而茗城的手腕上已是大片掐痕。

    “你是什么人,怎光天化日的,便敢当街抢人!”

    云时挡到茗城身前没好气地质问。白玉尘则环着茗城的手臂,将她护在怀中。

    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,女子畏缩地举起手臂,遮住脸庞。面对他们的指指点点,她更是捂上了耳朵,目光不与任何人接触,胡乱甩着头,口中喃喃不断,身体也止不住地哆嗦起来。

    “姑娘莫怪,”距离茗城最近、一脸热情相的老妇人凑了上来,“这位赵夫人,前些日子刚失了孩子,神志有些不清楚,大约……是将你认成自己女儿了!”

    茗城疑惑。但观这女子容貌,不过三十有余,比自己外貌大不了许多,却是银发斑斑、一身污秽,脸上也满是灰烬。

    她身上所穿布料也属中等,老妇人又称之为“赵夫人”,那她显然不是谁家的妾室,如此女子,怎会有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儿呢?

    “赵夫人的女儿……出了什么事?”茗城看着两名家仆匆匆赶来,将女子硬生生拉走,人群随之逐渐散开。

    “她的女儿一出生便被抱走了!”说完,老妇人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赵夫人。

    想来必是那半月前,孩子一出世便被投入井中溺死的赵夫人。

    沉思之间,胤昭赶了出来,在看到茗城手上的一片红肿时,不由伸手去触碰,却被她轻轻躲开,随着白玉尘回到客堂中。

    他心下一寒。

    除了白日里的那次昏厥,她对自己又是若即若离。

    只是他并不知道,自从在上清阁璇华殿中见到了他的神像之后,她便觉得他神圣不可侵犯,哪怕只是靠近一点,都仿佛是在亵渎。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月色如纱,凉风习习。

    傍晚那名痴傻女子的容颜不断在茗城脑海里浮现。

    一个刚出生的女儿,又如何成了她这般大的年纪呢?

    正觉疑惑,一阵浓重的邪祟气息自远方传来。茗城明眸惊震,正要跃窗而出,楼下恰有醉汉踉跄走过,只得转而奔出房门,正好与对面同时冲出的胤昭撞了个满怀。

    她捂着口鼻忍痛,看他作出默声的手势,又被他拉着一路跑出客栈,循着那股邪祟气息追到城外一条河边。

    借着月光,他们看到那河岸边站着许多高矮不一的身影,正面对着一个战战兢兢的老妇人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“求,求求你们……求求你们放过我……我……我错了……”

    老妇人哆嗦着身体乞求了许久,又扑通跪到地上,连连磕头。

    但那些身影却不为所动,中间一个比较高一些的,慢慢抬起手,月光下那肤色惨白,如地狱恶鬼:“去死吧!”

    在那手掌即将落下之际,胤昭指尖轻轻化出金芒,将那欲行杀人之势弹开,老妇人浑身一抖,瞠目僵在原地。

    “何方妖孽,在此放肆!”

    胤昭话音才落,那些大大小小的身影齐齐转过身来。

    是十余个年龄不同的小儿鬼。

    他们面无表情,目色阴沉,矗立在荒野中犹如一块块慑人的墓碑。在看到有人阻挠后,纷纷露出狰狞凶光,展开獠牙,瞬移着将胤昭与茗城围成圈,张开尖锐指甲,自四面八方向二人扑袭。

    胤昭忙将茗城往身后一拦,一手结出一道金色法阵,自天降落,光明耀得这片荒野亮如白昼。在法阵即将落地时,为首的小儿鬼速速挥手,其余小鬼也跟着快速躲闪移行离去。

    二人相互看了看彼此,都没有要继续追逐的意思。胤昭收了法阵,荒野中再次仅剩下微弱的月光。

    茗城走到老妇人面前将其扶起,隐约认出,这便是傍晚给她介绍赵夫人的那位。

    “大娘,这夜黑风高的,跑来河边做什么?”茗城将她扶到一处石头上坐下,老妇人的身体依旧僵硬。

    在听到茗城的询问后,仍哆嗦着手,颤抖着声音看向河中央:“我……我来……来……儿媳……生下了一个……女婴……”

    茗城闻言大惊失色。她正要起身,胤昭却将她按住,自己冲了出去,纵身跃入湍急的河流中。

    夜晚的河水格外黑,放眼远望,却只能听见哗哗水声。

    茗城眼望黑暗,不由攥紧拳头,担心女婴性命,更担心他的安危。

    似是过了许久,胤昭终于露出水面,奋力跃上岸边,手中怀抱着湿透的襁褓。

    茗城探究他的目光,在他微微摇了摇头后,喉咙一紧,阖目悲切。她咬紧牙堪堪走回逐渐平静下来的老妇人面前,一遍一遍压制怒火质问。

    “这是一条生命,你们为何这般容不下她!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只想要个孙子……”老妇人不甘心地抬头看她,“这有错么?”

    茗城忽然觉得荒诞可笑,讥诮道:“可是你没这个命!”说罢,扯着胤昭离开。

    他们为女婴寻得了一处依山傍水之处,又将其简单下葬,竖了一块无字碑,才微微颔首。

    “愿你往生极乐。”

    茗城诵吟过《往生咒》,便有一簇白光悠悠飘向天际。

    老妇人在河岸边坐了许久,才佝偻着身躯往城内走。

    二人在她身后不远处一路跟随着,眼看她安全回到家中,才折回客栈。

    无人的街上,只有被月光拉长了身影的二人,和遍地的银光。

    当客栈的屋檐出现在视线中时,茗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:“胤昭君可知……那上清阁的璇华殿中,供奉着谁?”

    寂静之中,她细微的声音尤为清晰。

    “是我。”

    她没有去看他,却听到了细微的笑声。

    “日后等你嫁入玉霄宫,那些地方也会有你。”

    茗城猛一转头,他依旧目视前方。借着月光,她似是看到了一个得意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我都说了不会与你成婚的。”她将脸扭去一旁。

    “但那日在叱云柱下,你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他又是一笑,在她露出惊诧时,加快了脚步。

    此时客堂灯火亮起,伙计们已晨起开始干活。

    胤昭将茗城拉至一旁,向她指了指自己房间的窗户,二人悄声一跃而入。

    回到胤昭房间的茗城正要离去,却复被他拉回。门外伙计打扫走廊的声音自远而近,又渐渐远去。

    “你想被人以为,是与我在房里待了一整夜么?”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柔声道。

    茗城紧挨着他的胸膛,触摸到他潮湿的衣襟,方才意识到,这一路上自己只顾着为女婴伤心,而忽略了他的安危。

    “你这衣裳……怎么还是湿的……为何不施法……”

    而且,他的身上有一股很奇特的香气,清新又熟悉,令她心神不宁,思绪难安。

    “我在等你关心我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轻柔、低沉又暧昧,在安静的屋内格外清晰,清晰到都能听见流淌在他唇齿间的缠绵气息。

    不觉间,她仿佛还能感受到,他的脸正有意无意摩挲着自己的耳廓、鬓边和脸颊,还有那个气息,也正慢慢追寻着自己的唇角,即将贴上来。

    茗城只觉胸口处气息难继,炙热灼得她浑身酥麻滚烫,欲将他推开,双手却已被他死死扣住。

    ——我对你从未有过半分动心!

    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骤然响起。茗城瞳眸猛地一缩,纵力将他推离,心口聚起一股刀绞剧痛,将数不尽的酸楚推向四肢百骸,冲凉所有火热。

    “茗城……”他落寞看她,却不敢上前,衣襟上再次绽开一朵血色花瓣。

    她深深吸了口气,那痛感才渐渐平息,再抬头时,目光落在他胸口隐约的血迹上:“你……受伤了?”

    她不由向前靠了两步。

    “是方才……救那个孩子时受的伤么?”

    他向后退了退,目光躲闪:“小伤罢了,不必挂怀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的衣裳是湿的,这般捂着会令伤势加重!”她跟上前,正要抬手去碰。

    “茗城,”他一把抓住她即将拉自己衣襟的手,呼吸猛烈起来,“你确定要看么?”

    目光交汇之际,他凝紧最后一丝理智,死死扼制着心底那头巨兽。

    “我会越界的。”

    茗城的手被钳在半空,方才那个声音仍在耳边萦绕。她慢慢收回目光,并在他的注视中,用力抽回手,迅速逃开。

    胤昭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,看着她冲回自己房间,死死关上门,又重重靠上去。

    不过须臾,隔壁云时打着哈欠开门走出来,揉着眼睛探头望向他房内。

    “起得够早啊!”